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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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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林

聽到這一聲,月燼辰的睫毛再次抖動了下,瞳孔似有一瞬間的聚焦,又立刻轉圜散掉,除此之外也再無其他回應。

焰熙安忍不住緊緊皺起眉頭,眼神覆雜地看著眼前人。他伸出手想摸一摸他低垂的眼睛,又停滯收回。

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,餘光掃到周圍,察覺到更棘手的事情發生了。

許是月燼辰變成了這副模樣,那些原本仿佛沈浸在樂園中的白貍開始漸漸清明,雪絲帶和漂浮的雪花皆消失不見。

它們先是仰頭看了看,接著一雙雙藍瞳便如火炬般直射過來,在只剩點點月光的地洞中顯得幽綠逼人,宛如深淵地獄裏漂浮不盡的鬼火。

焰熙安一言不發地緩緩背對月燼辰站了起來。

白貍們目標陡然變得出奇一致,一步一步小心又肯定地朝他們邁去,腳掌左右前後交替,看起來倒極為輕盈優雅。不過成百上千只優雅地閃著綠光的尤物不發一聲地向你走來,再怎麽看都像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圍剿。

焰熙安面無表情,悄悄握緊了手中的墨簪,心裏卻九曲回轉,在這安靜可怖的對峙中思考著對策。

頭頂上方是沾毒帶刺的密葉陣,眼前是勢不可擋的白貍群,身後是神智渙散的冰蟾教主。

……究竟該如何破?!

……破?

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細咀嚼著這個字。所有陣法都萬變不離其宗,既然是陣,就該有陣眼,找到陣眼並毀之,再高深莫測的陣法也會不攻而破。

想到這他心緒陡定,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,覆又睜開時,雙目已澄澈如洗。

他運起靈力,懸至低空快速旋轉了一周,視線向下飛速掃視。本已近在眼前的白貍群見他突然動作,皆有驚懼,多數一聲不吭地往後退了一步。唯有一只膽大應激,厲叫一聲,猛地伸爪撲向前,不由分說地想要攻擊還蹲在地上的月燼辰。

利爪即將劃上他蒼白的面龐,焰熙安從天而落,一腳點在了那只白貍伸出的爪子上,堪堪化去了它的攻擊。後者被迫後退幾步,張開嘴巴露出利齒沖他們喵喵直叫。

焰熙安看著它和它身後的同伴,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,胸中已有萬竹成形。

方才在半空中時,他看到在月燼辰身後,一直被他們忽略的洞穴陰影深處,赫然臥著一只偌大的白貍,褐面藍眼,八字紋路自頭頂正中央分向眼睛兩邊,極其對稱端正。

它懶洋洋地俯趴著,時不時伸出淡紅色的舌頭舔一舔周身各處柔軟潔白的毛發,再瞇起杏狀眼睛,盯著前方放空,愜意得仿佛一切作戰都與它無關。

將在敵後啊。

焰熙安無聲笑了笑,佯裝不看那只白貍,手中墨簪已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一個角度,準備在下一秒就凝力射出。

——不要傷害小動物啊,大人。

他動作一頓。繼而自顧自搖了搖頭以示無奈,嘴邊笑意漸深。

墨簪輕輕垂下,他繼續凝眉思索毀陣眼的方法。

——愛捕獵,是白貍的天性!

耳邊突然響起妃命的尖嗓,焰熙安靈光乍現,眼裏閃過一絲溫柔。他將墨簪托至懸空,張開手掌握空旋轉了一下,墨簪便成了幾千股交錯穿插緊擰在一起的金釵,看起來宛若一只金色的小球。

盡管如此,金球的表面還是略顯鋒利,金釵參差不齊,焰熙安尚可用馭釵之力控制他們,讓金球不至於松碎易散,但凹凸不平的金屬表面還是極易紮傷那白貍。他嘆了口氣,彎腰蹲在月燼辰身旁,用靈力隔空刨了一捧地上臟濕的泥土,裹了厚厚一層在金球的表面。

終於好了。他長舒一口氣,下一秒就將那泥金球朝陰影裏的白貍不輕不重地擲了過去,就落在離它幾米開外的角落裏。

那白貍果然瞬間就被吸引了去,先是四腳站起,又低伏下身形,耳朵豎立,目光聚焦,後半身高頻扭動,從悠閑臥姿轉變為狩獵姿態。

焰熙安屏住呼吸盯著它。

忽見它淩空躍起,猛撲向那泥金球。雙爪方一觸到,泥金球就在強烈的外力沖擊下軲轆軲轆又滾向了更遠的地方。那白貍愈加興奮,雙目緊盯,窮追不舍,樂在其中。

焰熙安愉快地笑了。

就在那白貍一躍而起的那刻,身前的白貓忽然齊齊收回前爪,直身立定,幾秒後便爭先恐後地邁開爪子往前躍,直直掠過焰熙安和月燼辰,堅定地奔向那只大白貍,像孩子奔向母親、忠仆奔向善主,看起來高興歡脫至極。

他內心長舒一口氣,又仰首看了看洞口,密葉亦開始層層剝落,飄然旋轉而下,無聲無息,直至天空的一角再次出現,被洞口牢牢圈住。

總算是柳暗花明。

焰熙安想起去看身邊的人,回過頭卻發現那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了。臉色還有些微白,神情卻已自然如初。

月燼辰擡眼看了看洞口,面上似有一絲疑惑。他低頭看來,薄唇輕啟:“怎麽了?”

焰熙安楞在原地,半晌,反應過來道:“……方才有些棘手的事,現下都解決了。”

月燼辰偏了偏頭,彎起眉眼:“那我們出去?”

“好。”焰熙安微笑點頭。

飛起之前,他突然回頭瞧見了那只大白貍,正樂此不疲地玩弄著焰熙安匆忙趕制而成的泥金球。其餘白貍團團圍繞著它,互相玩起了啃咬舔舐游戲。因為泥土又濕又臟,它們原本潔白似雪的毛發上開始粘上星星點點的黑斑。

“嘖,這怎麽行?”月燼辰輕怪了一聲,擡起修長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,一個瑩白的雪球應指而生,落在了他手掌上。

他將雪球擲過去,大白貍立刻見新棄舊,向著雪球撲過去。其他白貍自然也不甘示弱,紛紛歡騰上前,一時間場面竟盡顯溫馨。

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,那雪球被推來搡去,明明在同樣的泥地上來回反覆滾了數圈,卻仍然一塵不染,潔白如昔。

焰熙安靜靜看著,一聲不吭,眸光微動。

月燼辰高興地笑了,翻起手掌又發力將那泥金球收回,輕輕一握,泥土便化開,露出一只略沾泥汙的鳳首金釵。

焰熙安心臟猛跳一拍,仍面色不改。

那金釵在夜色中閃著金光,月燼辰眉毛一挑,什麽也沒說,只伸手讓金釵沒入皎皎月光,不一會兒釵上的泥汙便無影無蹤了。

他笑著將金釵遞過來:“大人,物歸原主。”

焰熙安不露聲色地接過,擡手簪進發中。金釵在他離手的一瞬間化作一枚色澤溫潤的墨簪。

“走。”

一字音落完,兩人已雙雙站在了洞口外。

“……該死的,居然破了老娘的陣!今天算你們走運!等老娘認熟了東南西北再來算這筆賬!”

尖叫聲在密葉林中陣陣回響,漸漸遠去,最後徹底銷聲匿跡。

“……還是讓她跑了。”月燼辰不高興道。

明月歸西,天地間突然萬籟俱寂。月燼辰突然走到離洞口最近的一顆參天榕樹下,一屁股坐了下來,直直靠在粗壯的樹幹上。焰熙安一怔,只好跟了過去,在他旁邊端坐。

良久良久,兩人都沒有出聲,久到焰熙安以為他就地睡著了。

忽地耳畔響起他清亮的聲音,很輕卻很有力:“今晚的事,算我欠你的。”

焰熙安驀然呆住。原以為他記不得自己神智渙散後發生的事情,沒想到卻是全都落入了他的眼裏。看來他只是受驚過度,肌體反應不能,意識還是清醒的。上次在東殿臥室沒有對自己作任何解釋,恐怕是不想自己的弱點被他人太過清楚。

……的確算是很致命的弱點。他想起方才差點就能一簪取了他性命……等等,取他性命?!

他心中掠過一絲緊張,忙側頭望去,卻見他雙手枕在腦後,雙膝微屈,目光隨意落在前方某處,薄唇微彎,雙眼晶亮。

“……教主不必客氣。”他只好生硬地答道。猶豫一瞬,又道:“教主方才……”

“只是小毛病,很多年了,沒什麽影響。”他笑意盈盈地打斷,“大人就別想著報告給仙京了,只會徒勞無功。”

……認真的嗎?

焰熙安輕輕咳了咳,道:“在下自然不會做這等趁人之危之事,教主放心。”

說完才發現自己這話裏的含義竟是安撫大過應付。跟一個大魔頭談論什麽趁人之危?!

樹林之間又靜了下來。焰熙安思忖良久,又開口道:“沒想到教主平日殺伐果決,卻對動物懷有如此惻隱之心。”

月燼辰倒像是聽出了他話裏有話,垂眸一瞬,漫不經心地笑答道:“我樂意。”

“那……”焰熙安後背一直,終於將話遞到了關鍵之處,“教主可否告知我,為何要取妃命性命?”

他突然轉過來面對著他,右手撐著右膝,懶懶靠著樹身,挑眉道:“我殺人,還需要理由嗎?”

……倒是沒錯。

焰熙安緊了緊唇,試探性道:“方才教主說欠我的人情,不知現下是否能兌現?”

“嗯,你說。”

“教主能否應承在下,不傷害鎏金人?”

那人眸色沈靜地瞧了他一會兒,低低沈沈地開口道:“大人為什麽認為,我會傷害他們?”

“……”焰熙安眨了眨眼,竟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。細細想來,這位月魔雖然惡名遠揚,躲在魔窟裏時被傳嗜殺成性,出世後在仙京也大肆屠戮了一輪,但到了鎏金城,除了做了占城府、設靈牌、鎖城門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,倒實實在在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鎏金人。

他和他對視著,突然就有點心虛,輕輕偏過頭,躲開了他熾熱的目光。

他這輕微的一動,月燼辰恰好瞥見他腰間的銀鈴因月光照射角度的變化而閃耀了一瞬。他邪邪笑了笑:“不過大人要是肯聽話,我也不是不能答應。”

“……”

果然是自己想多了,居然妄想替一個積惡幾百年之久的魔鬼開脫。

見他不作答,月燼辰又湊近他一點,微瞇了瞇眼睛,追問道:“大人為什麽這麽關心鎏金城的事?”

焰熙安聞言一怔,平平道:“並未特別關心,只是……於心不忍。”

藍衣人凝目看他,眉頭輕蹙。他看到他的如漆長發被月色照拂得柔順澤亮,順著光澤往上看,發間墨簪近乎隱於黑暗中,低調欲藏。

他狀似無意地問:“你如何會使鎏金城的馭釵術?”

何況這釵質地金貴、力量強勁,鳳首銳尾,非同一般,讓人過目難忘。

終於問了。焰熙安定了定心神,低眉淺笑道:“教主想必也聽過,焰聖愈人從來都是計較得失的。早年間偶然救治了一位鎏金的故人,幸蒙其親授。”

月燼辰目光微動,也不知信還是不信,只道:“大人跟鎏金城的緣分還真是夠深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相互試探了這麽許久,突然這麽靜默下來,焰熙安倒真是開始有了一絲困意。他撫了撫膝蓋,輕輕後仰和月燼辰靠在了同一棵樹上,慢慢閉上了雙目。

在要進入夢鄉的前一刻,卻聽見月燼辰淡淡問道:“那大人又為什麽非要殺她?”

“……”

溫潤公子像突然被罩在了樹影裏,跌入了含糊不明的夢境中,欲答未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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